图/视觉中国
1920年,“美文”概念的提出,标志着散文文体走向了独立的艺术时代,即“美文”时代。应该说,它是继小说之后艺术成就最高的一种文体。它关注并表达了20世纪中国社会现实和人的存在状态,拥有丰富的人文情怀内涵。中国现当代散文总是围绕“物——事——人”内容结构展开,体现出鲜明的人文关怀。“自然”“社会”和“文化”始终是散文关注的对象,现代散文与传统散文之不同在于“人”的不同,隐藏在对象世界背后始终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和痛苦的灵魂,是感受者和体验者的身份、心境和个性发生了重大变化,他们无法完全拥有传统的隐士情怀和隐逸心理,难以建立起一个“世外桃源”。也许他们有过传统名士的梦幻,但都被现实击得粉碎,而多了一份沉重的孤独与无奈。可以说,他们是土地的忧郁者,是实实在在生活着的普通人,能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,自然的变迁和生活的盐茶酱醋。它有生活的琐屑,日子的流年,做人做事的体验和真性情。同时,他们又是思想者,有着独立的精神人格,在传统与现代、个人与社会的转换和冲突中,因感受的敏锐、思想的睿智而与社会时代撞出了思想的火花,留下了时代的真实声音。思想和思想者是人类的一份永不枯竭的精神资源。一个民族因拥有自己的思想而变得伟大,一个时代因产生了思想者而被历史所缅怀。
人文情怀是一种基于人之为人的反思态度和批判精神,是对人之所以为人所持守的价值目标……我们不能说现当代散文家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,但他们的真切感受、独立判断却是令人敬佩和欣羡的。现当代中国是一个呼唤思想和思想者的时代。它的开端并不是由于一个历史时间和历史事件的出现,而是出现了现代思想和现代思想的承载体——现代知识分子。“五四”运动首先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,《新青年》知识群体是现代思想的先锋者,陈独秀、胡适、鲁迅……,开启了中国思想的一个新时代。陈独秀的《敬告青年》如同一个思想的炸弹,炸醒了青年沉睡的心。《偶像破坏论》更是为国人的思想松绑,破除一切迷信、偶像,信仰当以“真实的合理为标准”。胡适的《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》最有价值的地方,在于极力维护“五四”思想启蒙运动中的“思想解放”和“个性解放”两大主题。先有思想的解放,才有个性解放,思想解放是个性解放的前提,个人解放是思想解放的目的,二者密不可分。尽管胡适并没有说出更多的新思想,但为“五四”辩护本身却是“五四”精神的延续和体现。闻一多和殷海光都可说是“五四”之子,是喝着“五四”的乳汁长大的。闻一多的《“五四”断想》进一步强调了“五四”的变化思想,为“五四”思想寻找历史的合法性和必然性。殷海光的《怎样才算是知识分子》所提的问题也让我们心里发虚,无论是以“思想为生活”,还是以“知识为生活”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欠缺的,知识分子对时代的责任和道德也有被虚拟化和表演化的趋势。我想,应该在殷海光追问的前提下,接着提问:“怎样才算是真正的知识分子?”张承志是1980年代文学中的“精神界之战士”,他在《清洁的精神》一文中所发出的呼喊,使他成为鲁迅的精神兄弟,也成了上个世纪末的一道风景。周国平以理想主义的情怀和眼光写下了他的《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》,在一个崇尚物质和技术的时代,它如同空谷足音。
人文情怀是人类所追求和建立的“以人为本”的价值观念和文化理想,它是人类的自我关怀,表现为对人的意义、命运的思考和关切,对人类精神文化的高度重视,对人的全面发展的充分肯定,对人类生存困境的解释和期盼。无论是在西方还是中国,“人文”一词都有两方面的涵义:“人”和“文”。一是关于理想的“人”、理想的“人性”观念,二是培养这种理想的人(性)所需要的“文”。汉语的“人文”最早出现在《易经·贲》之中,它说:“观乎天文以察时变,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”。这里的人文有教化之意。“人文”中的“人”和“文”往往因话语语境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意义内涵,但作为人文内涵中第一意义的“人”的理念应更为重要,居于中心地位,“文”是实现或完成“人”的方式和途径。
现当代散文倾听自然,描摹人生,书写历史,关注文化,拥有博大而深沉的人文情怀。大自然是散文家最容易上手写作的对象,有谁没有临摹过大自然的声音、韵律和节奏变化呢?可以说,自然世界是散文的自留地,但散文又不能只停留在自然世界。李大钊的《自然与人生》从自然谈到人生,人生中的轻与重、大与小、生与死,昭然若揭。徐志摩的《翡冷翠山居闲话》落脚在“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”,摆脱世俗的羁绊,跃入自然而自由的澄明之境,获得一份悠闲而空灵的情趣,当是每个人都向往的人生理想。林语堂是现代散文大家,自成一品。《记性灵》可看作是他的散文观,“自抒胸臆,发抒己见”,说出了散文写作的真谛。扎西达娃的《聆听西藏》借助三幅画面的切换,解答西藏文化的神奇与奥秘,给读者以魔幻之感。大自然是千差万别的,什么样的眼睛就会看到什么样的自然,体会到什么样的性情和精神。万事万物终究归为一个“真”字,有真性灵才有真自然。在汪曾祺的笔下,似乎无事不可成文,无物不可表情达意。他书写着自然界的小生命,心与物游、心物统一,在人与物的关照中凸显着生命的交流。他追求的不是为文的深刻而是人与自然、人与自己内心的和谐。
人既是物质的,同时也是精神的。人在物欲之外天生需要精神慰藉,需要理想的寄托。大地,这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亲近和遐想的语词,可是,它却有了种种“事情”。在一个由技术而催生的工业化时代,人逐渐远离大地,远离自然,走向商品的物质世界,生活在钢筋水泥的高楼里。诗人和文学家却沐浴着自然的恩赐,追求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。何其芳是大地的忧郁者,有唯美化的艺术倾向,《独语》蕴藏着一份哀怨、沉郁的孤独和语言的精致和华丽。余光中以诗着名,他的散文也自成一家,《听听那冷雨》以诗的语言,创造出诗的意境,化古典为现代,游走于文化与自然之间,有着幻美的瑰丽和神奇。李长之的《大自然的礼赞》独辟蹊径,既礼赞大自然的永恒、伟大和庄严,又提出了人在自然中的限度问题。刘亮程的《寒风吹彻》由自然的寒风联想到生命的寒风,有对当下城市化进程以剥夺自然为代价的忧思,呼唤着人间的悲悯和关爱。周涛的《大树和我们的生活》把人的生命、智慧和情感融入对大树的想象和书写,它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:“一棵大树,那就是人的亲人和老师”。人类一直视自己为主宰,时时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,殊不知在茫茫苍穹间,人的力量实在是渺小得很,生命极其短暂,所知相当有限。“人一生都在说话,声嘶力竭,奔走呼号”,树却不言语,如一位智者,观望和冥思,任时间如长河般滔滔流逝。它目睹帝王骄奢,权势更迭和世态炎凉,看尽世间愁苦和喜悦,用年轮“一圈一圈”悄然记录历史,用自己的生命完成对万物生命的领悟。在树面前,人疲于奔命,由一个欲望所指引的目标奔向下一个目标。步履匆匆,困倦不堪。苇岸是中国的亨利·梭罗,他的散文犹如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一样,思考着大地上的事情。他不是站在大地之上想象大地,而是融入大地之中,成为大地的一部分,聆听大地的声音,思考大地上的鸟儿和植物等事情,他是一个自然主义者,读他的文字,如喝了大地的乳汁,有着质朴的醇香和美感。
大地是有生命的,所以,人应善待大地,善待大地上的一切生命。读张晓风的文字,总能感觉到大悲悯和大惊喜。她自称是“被送来这世界观光的客人”,以“惊奇和喜悦看青山绿水,看生命和知识”。她在自然中体悟人生,体验生命的力量,倾听神性的声音。汪曾祺的散文似叙事、似说理、也似抒情,饱含情趣,各有禅机。他的《昆虫备忘录》娓娓而谈的都是自然界一些不起眼甚至有时令人讨厌的小昆虫,以及有关小昆虫的人情俗事。有复眼的苍蝇、蜻蜓;有尖头和方头的蚂蚱;有叫“花大姐”的瓢虫;有力气很大的独角牛、会磕头的磕头虫;也有食量惊人的蝇虎和让人讨厌的狗蝇。用笔简约,语言纯净,不事结构,少雕饰,不矜持作态,幽默而富余童趣,突出了日常生活的平淡与真实,表现一种文人的品位与感悟,追求一种平淡而家常的风格。
文化是人类的精神居所。德国哲学家恩斯特·卡西尔在《人论》中认为:“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文化,可以被称之为人不断自我解放的历程”。人类追求和创造文化的过程不但是一个脱离自然状态进入自由、自觉境界的解放过程,同时也带来自我束缚、自我遮蔽。人类与文化的关系既是一种相互提升与创造的关系,同时也存在着挣扎、撕裂的矛盾冲突,人类不断反叛着旧文化,创造新文化,甚至走向反文化,皈依自然和心灵。对现代中国人而言,对“人与文化”之关系作纯粹本体论意义上的反思,似乎还不那么迫切,而感受更深的则是现代中国文化发展中的现实问题,诸如传统与现代、西方与东方以及文化各门类之间的复杂关系。郭沫若的《我们的文化》充满着文化创造的浪漫想象,追求民族复兴与文化复兴的大统一,“世界是我们的,未来的世界文化是我们的”。重读这句话,让我们体验到了那一代人所拥有的豪迈而令人尊重的文化理想!林凤眠的《东西艺术之前途》所讨论的问题在今天仍继续讨论着,随着经济全球化时代浪潮的到来,东西文化和艺术的命运如何?林凤眠提出和坚持“介绍西洋艺术,整理中国艺术,调合中西艺术,创造时代艺术”的主张,在今天依然具有指导性意义。王蒙认为,在生活的大海上,每个人都应当作一次明朗的航行。他的《在声音的世界里》表达了对音乐的共鸣,因为热爱,所以倾听。王富仁是一位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,学术理性与人生体验让他的《墙与门》充满了独特的睿智和个性,体现了学者散文的智性风格。肖川的《教育永恒的支柱:历史与文学》无疑对当下教育有着启示意义,它所提出的“历史和文学应成为教育永恒的支撑”,值得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做深刻的反思和警醒。文化即人化,文化问题说到底还是人的问题。无论是对文化的想象与设计,还是对文化所指涉的现实的忧思,最终都会落脚在人的现实体验,落脚到人的安身立命之处。
人文情怀始终是社会人生的价值向度。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。朱光潜提倡人生艺术化和情趣化。“人生本来就是一种广义的艺术”。艺术化的人生即处于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,“解除心与物的对立”,摆脱物欲的羁绊,“无所为而为”。通过培养与丰富人的情趣,超越狭隘的功利性,持有一种“慢慢走,欣赏啊”的人生态度。中国现当代散文内涵丰富,写人、写事、写物都有,从自然到文化,从写实到回忆,不拘一格,形式多样。人文情怀又是一种基于人之为人的反思态度和批判精神,是对人之所以为人所持守的价值目标,如人的尊严、理想、美德和自由等。在一个物质至上的时代,人如果仅仅追逐着物质的疯狂,就会行走在没有阳光的通道里。科学技术无法完全解决人的生存的意义问题,它能够告诉我们如何有效地解决问题,但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解决这个问题,或者说它为什么成了一个问题,诸如人生的痛苦、欢乐、不幸、爱与幸福,科学都无法做出最终的解释。社会和人生的意义还来自文化传统,需要历史的传承和参与,需要精神的调适和平衡。散文不过是它的一种言说方式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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